年紀大了,電影的觸覺敏銳了,孤獨的感覺卻多了。只要有電影?有時候其實也不敢太肯定。更何況,電影本身也好像越來越孤獨了。這個網誌,是否應該喚作“The Loneliness of the Cinema”?
2010年9月13日星期一
2010年6月22日星期二
今天看的電影:《往死刑台的電梯》(Ascenseur pour l'echafaud, dir: Louis Malle, 1958)
路易 • 馬盧的第一部電影。今天看,有點過時了。
故事/橋段其實有很多漏洞。好像 Maurice Ronet 開場不久後進行的謀殺:光天化日下(起碼天還沒黑)在商廈外用吊索爬進謀殺對象的辦公室,未免猖狂。珍 • 摩露沒等到情人,一整個晚上盡在街上流離浪盪,很難自圓其說(尤其是知道他剛殺死了自己的丈夫,並看見他的車子裡載著另一名年輕女子)。那具(通往死刑台的)電梯也設計得太功能化(話停就停,話冇事就冇事)。至於破了兩宗命案的最關鍵性證物 -- 那個迷你型攝影機 -- 也安排得有點生硬(Veronique 有必要擒擒青趕住把底片送去洗印嗎?)。比較有趣的是由頭到尾男、女主角互相愛得死脫,卻從未在畫面裡一起出現過 -- 直至完場前一分鐘,但也只是在照片中而已(不過照片是誰拍的呢?這也是漏洞之一)。
影片第一次用 Miles Davis 的爵士音樂做配樂,今天聽起來著實有點拖慢了整部片的節奏,雖然旋律的情調與 Henri Decae 的精彩攝影滿配合,但卻與故事的驚栗本質不合襯(雖則我理解馬盧是在把影片武戲文拍)。(翻閱資料,原來 Miles 的音樂是在數小時內與幾名樂手對著畫面即興完成的,難怪有些地方比較散漫、粗糙。)
馬盧當過羅拔 • 布列遜(Robert Bresson, 1901-1999)的副導演,影片意圖營造的冷峻感覺(起碼是畫面上的)和細節,有點教人想起布氏的《最後逃生》(A Man Escaped, 1958),但卻未到那個級數(不夠乾淨俐落,也不夠純粹)。
珍 • 摩露是新浪潮諸子的繆斯與女神不錯。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從她面部的超大特寫緩緩拉開。今天的女星大抵沒幾個能承受得了這種拍法(高清仲死!)。不過她在淋了一場大雨後走進酒吧的那場戲,街上乾乾爽爽的,而她就連髮尾也沒濕一根,卻實在夠過分的。
同樣有點過時的,是阿倫 • 雷內(Alain Resnais)和羅布-格里葉(Alain Robbe-Grillet)的《去年在馬倫巴》(Last Year at Marienbad, 1961)。
影片刻意打破線性敘事方法和顛覆傳統故事結構的做法,在今天看來已然見怪不怪,是很自然的事情(雖則對吃 TVB 的劇集、過去十多廿年港產片和荷里活電影的奶長大的本地新生代觀眾來說,《去》片還是一部高深莫測的金剛經)。這次重看,我沒想過影片被時間磨損得最厲害的,竟是雷內苦心經營的映像。我的意思是說,Sacha Vierny 的攝影技術依然無懈可擊(特別是他用燈光把所有人物都佈置成像剪裁出來的紙板樣本效果),但雷內大量利用 Nymphenberg 和 Schleissheim 兩大皇宮的巴洛克式華麗建築與設計,來製造及豐富影片的 visual impact、叫觀眾震懾的方法,對今天這個足不出戶也可盡覽天下奇景的時代來說,已差不多完全失去了它的魔力(雖則仿效超現實主義美術風格的庭園畫面仍不失一定程度的趣味性);某些象徵,例如 Coco Channel 為女主角 Delphine Seyrig 設計的那襲用羽毛織成的衣服,也失諸重覆與太過明顯。跟羅布-格里葉那大部分是文字遊戲的夢囈式對白一樣, Francis Seyrig 那由頭到尾都變化不大的風琴配樂,今天聽來不獨已沒有了那種 haunting 的味道,而且更是教人懨懨欲睡的最大原因。唯一無損的,是 Delphine Seyrig 那帶點默片形式的誇張演出方法,在舉手投足之間,有意無意為影片增添了一種反諷的味道(不過男主角 Georgio Albertazzi -- 據說是當年意大利影壇最紅的 heart-throb -- 純屬非戰之罪的奶油形象卻未免不敢恭維了)。
(後記:幾個星期前,朋友遊覽東京時捎來的消息,說馬盧的電影已被日本重拍成新版本。我倒想看看它會是怎樣改編法 -- 問題不在於部分情節在今日現實邏輯上的合理化,而是日本人會怎樣處理原作中對德國夫婦、男主角的僱傭兵身份背景等屬於歷史性的 political relevance。)
(再後記:多謝 Esther 提供新版《死刑台》的官方網址:http://www.shikeidai.jp/)
2010年6月15日星期二
2010年6月8日星期二
2010年6月5日星期六
2010年6月4日星期五
2010年6月2日星期三
今天寫的電影:《給弟弟的安眠曲》(About Her Brother, dir: 山田洋次, 2010)
山田洋次是日本電影的最後一個大師,殆無疑問。不是黑心,但(假若)《弟弟》是大師的掩卷作的話,那便真的是大師整整半世紀導演生涯的一個完滿的句號!影片在以下多項層面中,都體現出大師有意給自己過去及過去作品作出的 wrap-up:
1. 通過一個巧妙的方式,山田向剛逝世不久的市川昆(1915-2008)-- 他對上一代的最後一名大師 -- 作出了最情深意重的致敬。巧妙之處,是他掇取了後者最負盛名的一部作品,1960 年的《弟弟》的主要人物關係(一對姊弟 -- 溫順忍讓的姊姊深愛及維護著桀驁不馴,一天到晚闖禍的弟弟,甚至因而錯過了適婚的年齡),續寫了另一個現代的故事,有相像也有不相像的地方;在故事最高潮的時候,又幾乎是市川作品的一次 replay (同樣的斗室﹑同樣的粉紅絲帶﹑同樣是瀰留的弟弟);但更重要的,是兩部作品都有著同樣澎拜的感人力量,但卻哀而不傷,教人痛在心坎裡,而不是單純的催淚。
2. 通過很多相近卻不一樣的鏡頭角度與環面構圖,山田同時向另一松竹先輩小津安二郎(1903-1963)致敬。影片特別像小津的,是那些過場的空鏡(走廊﹑通道﹑通天塔):攝影機角度都放置得很低。但與小津不一樣的,是這些低角度並非某種映像風格的堅持或呈現,而是山田這次看待人物的態度。這是一群極平凡以至卑微的人物,山田卻用鏡頭的角度使他們變得高大﹑可歌﹑可敬。(片中那兩個一直對吟子與小春母女心存某種色心,時不時吃兩口豆腐,卻其實無傷大雅的老頭,也教人想起小津的《秋日和》-- 與《弟弟》同是 1960 年的作品 -- 裡原節子丈夫的三名好友。)
3. 影片在開章時先後提到了 1969 年第一部《男人之苦》面世,和在 1970 年舉辦的大阪世界博覽會這兩宗事件。兩者都跟山田有關。先說後者。山田在 1970 年推出的《家族》一片,即把故事背景設在大阪世博的舉行期間,描寫一個住在九州的家庭(父﹑夫﹑妻和兩名小兒女)遷移到工業化的大城市生活的旅程。片中有很長一段戲就是在世博會場實地(偷)拍的。其中的幾個空鏡都給放進去《給》片了。大阪的那個通天塔也在《家》片裡出現了好幾次。《家》是山田拍了一年一部的《男人之苦》系列後,偶爾「抽空」拍攝的言志之作的第一部,不論片名和內容都標示了他作品中最關注的主題,有著極不凡的意義。
再說回前者。山田提到這個打破了健力士記錄的長壽片集,不是為了炫耀(就算是,也當之無愧),而是給影片設置了一項提示 -- 片中鐵次郎的角色,其實不啻就是寅次郎的化身。他具備了幾乎與寅次郎一模一樣的性格(樂觀但卻不務正業,不拘小節但卻不乏胡作非為,本性善良但卻有意無意經常性闖禍,接手爛攤子的經常是姊姊,能混上的遂只會是些不算太壞的風塵女子)。寅次郎拍到第 48 集時男主角渥美清(1928-1996)不幸逝世,銀幕上留下了一個未完的結局。我覺得山田拍《給》片的目的之一,就是給寅次郎一個終篇。
4. 影片用女兒小春(蒼井優)的視點展開敘事。這一點與山田的《武士三部曲》的第一部《黃昏清兵衛》同出一轍,不同的是小春很早就在影片裡出場,而且年紀尚輕(《黃》片的女兒要到結尾才亮相,而且本身已是一名老嫗)。幾乎是拍《給》片的同時,山田又帶領著一群學生拍了另一部也是講小城 / 地區故事的《大秦京都物語》。兩者的青春角度,顯示出山田對生命嬗遞的樂觀態度。
5. 最後也是最重要一點。《給》片維持了山田一貫作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攝影棚(片廠)裡拍攝。片中時空,歷春﹑夏﹑秋﹑冬四季,有滂沱大雨﹑初雪飄飄;也有秋雨綿綿﹑風雪紛飛;有清晨﹑日正當空,也有黃昏和黑夜,全都仗赖超卓的攝影苦心經營。我一直覺得不懂「片廠拍攝」的導演還未入流。山田近年作品部部都是這方面的典範,《給》片更是頂峰之作。行將失傳的精湛藝術日後只可在此中尋覓。
2010年6月1日星期二
2010年4月27日星期二
其次是這張《發條橙》(A Clockwork Orange, 1971):
海報是眾多作品中最大型的,以橙紅色為主(實物的色彩應該比電腦上的效果要強得多)。單就設計言,它沒有什麼能夠被挑剔的,但我會嫌它欠缺了影片的未來世界味道,那個腳踏車輪和裸女與美腿的形象,會更接近費里尼多一點。影片的暴力元素沒有了,那三張貝多芬的肖像表面上與影片配合,但寇比力克雖然用了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做配樂,但其實與貝多芬沒多大關係。That said,這仍是一張佳作。(O'Daniel 說海報有很嚇人的效果,目的是想製造交通意外。信焉。)
至於其他的佳作,還有 Peter Yates 的《渾身是膽》(Bullitt, 1968)(橫看豎看永遠都好看的史提夫 • 麥昆!)、Michael Powell 的《紅菱艷》(The Red Shoes, 1948)(售罄!)和《魔光幻影》(Peeping Tom, 1960)、希治閣的《觸目驚心》(Psycho, 1960)(售罄!)和《鳥》(Birds, 1963)。網址是:http://aliencorset.blogspot.com/。
2010年4月25日星期日
這陣子,經常在網上接觸到華納 • 荷索的名字,大抵是因為他去年一口氣拍攝的兩部美國電影,《The Bad Lieutenant: Port of call - New Orleans》和《My Son, My Son, What Have Ye Done》,前者(重拍 Abel Ferrara 導演, Harvey Keitel 主演的 cult classic)剛發行了 DVD 和藍光,後者(David Lynch 監製)剛公映,所以曝光率特高。他最近期有兩則消息。其一是他剛得到法國政府批准,進入 1994 年被發現的舊石器時代前期的夏維-波恩-達克石窟(The Cave of Chayvet-Pont-d'Arc)內,拍攝裡面的的壁畫。這座古蹟到目前為止仍未開放,荷索是唯一獲准入內並進行拍攝的一人。他說他會用 3-D 攝影拍攝,但因為洞穴裡很狹窄,不許佈燈,所以機器是他與攝影師研究改造的,用的只是輕便的冷光。荷索事先張揚,他的 3-D 絕對與目前流行的不一樣,目的是為了突出史前壁畫的立體效果。消息二,是他為近年來聲名鵲起的美籍伊朗裔導演 Ramin Bahrani (Roger Ebert 譽他為「美國新一輩的偉大導演」)執導的一部短片《塑膠袋》(Plastic Bag, 2009) 作出聲演,好評如潮。
我兩個月前在柏林見過了荷索。他是官方競賽項目的評審團主席。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生命的訊息》(Signs of Life, 1968)也在回顧展中放映,他親臨介紹影片(可惜說的是德文)。跟他的電影一樣,荷索的身型很高大,但聲音卻在鏗鏘中帶著幾分溫柔與哀傷。他在《塑膠袋》裡「演」一個浮沉在殘酷不仁的人世間裡的塑膠袋,出奇地貼切,真不作第二人想。影展期間,工業雜誌「國際銀幕」(Screen International)每天闢了一個小欄目,名曰「華納的智慧」,引述他的一句「金句」,充分顯示出他的睿智與幽默,想不到竟成了影展的最熱門話題之一。我剪下幾段,翻譯如下:
- 我在 2009 年只看過兩部電影,都糟糕到名字不提也罷。
-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德國。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德國卻把我忘了。
- 《黑暗的教訓》(Lessons of Darkness, 1992)在柏林電影節放映時,1,400 人發出了憎厭的嚎叫。我步出戲院時,最少有 100 人向我吐口水。
- 醫學上我神智十分正常。打個例子,我想我起碼正常過整個美國電影工業。
- 通過創造,通過想像,通過捏造,我比很多廝小的官僚都要誠實。
荷索一生,充滿叫人不可置信的傳奇,像他挑戰一名新導演如果能拍出他一直嚷著要拍的電影便吃掉自己的皮鞋的故事(那名新導演是後來在記錄片界煊赫一時的 Errol Morris)、像他為了「阻止」德國電影歷史學家 Lotte Eisner 的死去而決定從慕尼黑徒步至巴黎的傳說(結果患了癌病的 Eisner 果真多活了八年)、像他在戶外接受訪問時被一名狙擊手用氣步槍擊中卻若無其事堅持要把訪問做完的活劇,還有更多更多一針見血的雋語,都可以在 IMDb 找到。這裡就不贅了。
Links:
荷索談拍攝史前石窟壁畫及《塑膠袋》的網址:http://blogs.suntimes.com/ebert/2010/04/the_ecstary_of_the_filmmaker_h.html
2010年4月22日星期四
2010年4月19日星期一
(又一個很爛很爛的譯名!)
我覺得荷里活最厲害的地方,其實不在它的製作,而是演員——它擁有的優秀演員,不論老、中、青,雖未至於俯拾皆是,但起碼數之不盡。《雙情路》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論整體成績,它頂多只是一部中等水平的作品,但卻因為演員們的精彩演出,而使得(大部分時間)都具可觀性。就說 Toby Maguire ,三部《蜘蛛俠》下來,怎樣也算是炙手可熱吧,但仍減磅演出(真的是瘦骨嶙峋),光是投入的程度已經教你無話可說,更何況表現同樣出色。演弟弟的 Jake Gyllenhaal,論戲份已蝕底很多,但不獨不會搶戲,而且還刻意把演出壓得更低調,效果沉實可信,Roger Ebert 說得好。未看電影前,沒法想像二人會是兄弟。但在戲院裡不到 15 分鐘,便已完全相信他們是對感情深厚的好兄弟。Natalie Portman 其實有點 miscast。我老是覺得如果這角色的年紀再大一點,劇情的發展會有更強的複雜性;而且她也委實太漂亮了,致使後來 Gyllenhaal 被她吸引來得太理所當然。但儘管如此,她的演出仍是動人的。我還未來得及說演父親的 Sam Shepherd、只客串了一場戲的 Carrey Mulligan、和演大女兒的 Bailee Madison(才不過 10 歲半!)呢。
《雙情路》重拍 2004 年的同名丹麥片。原版我沒看過。荷里活版我覺得不好看的是戰爭部分,一來把塔利班寫成冷血、滅絕人性的魔頭沒有新鮮感;二來劇情太 predictable(Macquire 很明顯會死不去)。好看的是片名已提示了的手足情和家庭裡的暗湧與衝突。其中兩場 Macquire 上戰場前後的食飯戲,是 Jim Sheridan 處理得最細膩和最有戲味的(全靠演員的演出、分鏡和剪接的控制,不由你有任何花俏的技巧)。但有點奇怪的,是本來朝這方面做出發點的劇本,到了後來卻偏向了反戰的主題。兄弟倆的和解只靠一通簡單的電話就處理掉,叫人很不是味兒。如果原版也是這樣子,便是改編沒做好,太懶惰了。
但還是有好看的地方的。
2010年4月13日星期二
第二節課前午飯,我問先生,今天回顧六七十年代東歐新浪潮諸闖將的作品,我往往驚訝於其攝影之卓越成就。比方說《家庭生活》的第一個畫面,鏡頭從高廈的窗口拍出去,先是跟蹤著兩輛汽車好一段路程,然後順勢鬆開(zoom out),見城市遠鏡,繼續拉後,變焦見窗,前景走過一名女子,再順跟橫移,同時鬆開見工作間全貌;構圖、跟焦、演員走位、影機運動,節奏從容有致,一氣呵成,表面隨意,實則難度甚高。全片大部分劇情都在一間陰沉森冷的大宅裡發生,對比著室外的明媚春光,長鏡頭追隨人物進進出出,大幅度來回搖動,反差對比很大,但卻掌控得宜(「我們並且沒有太多的燈光,全是又笨又重的 arc light,那時的膠卷感光速度又慢,」先生插嘴)... 這成就到底是自覺追求及冒險實驗的結果,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偶得?還有當時底片的供應相信應有嚴格限制吧?...先生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你得明白,那年代我們沒有很多錢,但卻有大量的時間。」在共產國家,人均收入微薄,從事電影的,有片拍便有額外收入,所以拍得越長越受歡迎,有時一部普普通通的製作也可以磨上一年。不夠膠卷,以策安全,遂重覆綵排,越是綵排,便越多實驗。我聽得傻了。
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謝飛里問:你怎樣選你的題材?怎樣搜集你的素材?都靠生命裡遇上的人物,聽回來的故事嗎?先生一樣地好整以暇,呷了一口花雕:「最好的方法,是隨時隨地帶著筆記本,每天起碼記上一則觀察到的人或事,或所思所感;日子有功,便是你的私藏寶庫。」我會心微笑:創作沒有獨門秘笈,每個老師,不就都曾這樣提示過學生?但有幾個肯聽肯做?謝飛里輕輕揚了揚手中一本小小的筆記本。不愧是來自哥倫比亞的高材生。
第二課。處理演員,其實就是要理解人物的反應,在可預見中的反應再加一點變化,也許便會有一直強調的那份新鮮感。示範片段來自一齣電視劇。馳聘商場的女強人,跟英俊年輕的司機上了床。女強人乘人之危用手段騙掉一名殷實商人手上僅餘的產業,司機看不過眼要揭發她,女強人威脅要把與他不可告人的關係向他的妻子披露。司機決定先發制人,向妻子表白一切。該怎樣處理/設計妻子的反應?晴天霹靂,大哭大鬧?還是不動聲色,力挽狂瀾?坦蕩蕩的司機把女強人的陰謀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女強人惱羞成怒,又怎樣反應?先生的處理在收放之間,均恰到好處。它還是滿通俗的(畢竟是入屋的電視劇),但卻絕不廉價,充滿智慧。
2010年4月3日星期六
片段放過後,先生沒作聲兩三秒,然後帶點唏噓地說:「電影導演是一門很孤獨的職業,很難得結交到很好的朋友。」後來有同學問他孤獨的意思是什麼。他說:「差不多所有導演,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是自私的、善妒的、自我中心的、虛榮的、驕傲的。所以不會有什麼朋友。(但也正因如此,所以在拍他的電影時,導演們一定要誠實,盡量追求真實/真理,那是因為電影會把他赤裸裸地呈現在觀眾面前,任何假裝都會暴露出來。)」
2010年3月18日星期四
2010年3月15日星期一
2010年3月14日星期日
今天找到的照片:有關《不赦島》(Shutter Island) 的...
師傅即係師傅:金像獎與名利皆身外物,無阻師傅在創作上的大無畏精神。《不赦島》除了有迪卡比奧的助陣外(不過他已經是史高西斯的御用男主角,所以不算),從題材,劇本結構到表現手法,都是那末的 uncompromising,不能不讃一句:好嘢! 更詳細的討論要等多看兩次後才可以進行。下面是在互聯網上找到的一張日本版海報,原裝美版與它相比,簡直可以休矣! 另外又找到一篇書評,發現 Dennis Lehane 的原著早一陣子原來還被改編過連環圖小說,繪圖者是法籍的 Christian De Metter,從掇錄的一頁看來,效果普通。亞馬遜上的讀者評論也是蘇蘇。 最後,原作者 Dennis Lehane 的廬山真面目。2010年3月13日星期六
2010年3月9日星期二
今天張貼的文章:香港都市文學與城市電影:《花樣年華》Vs 《對倒》(上)
這是一篇去年應法蘭克福書展香港文學座談會邀約而寫的文章。原文也頗長,分兩天貼上。
電影《花樣年華》故事背景設定在 1962,1963 與 1966 三個年份。導演王家衛在結尾時特別鳴謝的第一人,是小說家劉以鬯先生。他後來表示,影片的部分靈感,乃來自後者原著的小說《對倒》(「一本 1972 年發表的小說,一部 2000 年上映的電影。交錯成為一個 1960 年的故事。」 )。影片在康城影展參賽時印行的宣傳別冊,附了劉先生的生平小傳,並明示出片中的三段文本/插入字幕,均引自《對倒》。
《對倒》分長篇(約 11 萬字,分 64 節)及短篇(約 30,000 字,分 42 節)兩個版本。前者於1972 年 11 月 18 日起在《星島晚報》連載,每天一千字,約一百多天後結束;後一版本則是作者在 1975年應《四季》雜誌約稿時,改寫後發表的。 小說的故事採取逆向式平衡結構,交替描寫一對互不相識、毫無關係的男女(男的逐漸步入老年,女的是名懷春少女),在一個晚上不約而同地來到九龍旺角,看了同一齣電影,并排而坐,看完電影後又分開了。當天晚上,兩人都發了個綺夢,男的夢見自己變回年輕時的樣子跟女的做愛,女的夢見跟一名英俊的男子做愛。按小說家自述,創作的「促動因素是兩枚相連的郵票…『對倒』是郵學上的名詞,譯自法文 Téte-Bêche,指一正一負的雙連郵票,(由是產生了)用一正一負的方式寫小說」。
《花》片的三段字幕,均來自《對倒》的長篇版本,但卻非百分百的直接引述(quotation),而都稍微作了點改變。第一段:「那是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這段文字來自小說第9節,描寫的原是老人淳于白回想起30 年代他在上海唸初中一至三時暗戀一名喜歡穿紅衣的女同學的一個場面。那是畢業考試的最後一天,他步出課室時剛巧碰著女生也走出來。她等他走過去。但他終究沒敢這樣做:「他沒有勇氣接近,繼續睜大眼睛望著她。稍過片刻,她掉轉身,走了。」 (粗體字是被影片刪掉的片語。)影片裡,這段字幕乃出現在起首敘事開展之前。劇情發展下去,我們將把它理解為周慕雲(梁朝偉飾)與(陳太)蘇麗珍發現各自的配偶背著他們偷情時,周愛上了蘇、卻不敢採取主動的描述。但這樣的情節其實並沒有如這段文本形容般那麼具體地在片中出現過。有一場是二人坐計程車回家,在附近的屋簷下互相試探對方是否接受自己的情慾邀請的。蘇有很多低頭的動作, 但卻沒有轉身走。後來二人越糾纏不清時,「掉轉身」走的確實是蘇,但卻是在周提起了勇氣主動問她之後的事。
第二段及第三段:「那個時代已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這兩段均來自小說第7節的同一段落,描寫的是淳于白走進一家極富南洋味的餐廳,思緒由是被帶回到 1945 年的冬天、他從重慶回到上海、「到處(聽著)靡靡之音、將女人當作洋娃娃」 的日子,從而對比出當下「心情不同」的改變。「心情不同,因為時代變了。那個時代已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憶中尋求失去的歡樂。但是回憶中的歡樂,猶如一幀褪色的舊照片,模模糊糊,缺乏真實感。當他聽到姚蘇容的歌聲時,他想起了消逝了的歲月。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看到的種種,也是模模糊糊的。淳于白一直在懷念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同上,粗體字為被電影刪掉的文句。)
電影中,第二段字幕出現在 1966 年,周從新加坡返回香港,重訪昔日租住的房子,企圖打聽蘇的下落,不果。這裡,原著文本中的「時代」一詞,顯然要比電影複雜和豐富得多——淳于白離開上海時已是 1948年,距故事的「現在式」背景已接近30年(差不多一整代),但電影中周懷念的卻僅是 4 年前與蘇相聚的日子,遠遠不足以稱為一個「時代」,即使影片最後把空間搬到更 exotic 的柬埔寨,並加插法國總統戴高樂訪問柬國的歷史片段,來凸顯那種所謂「時代的意義」。王家衛曾說:「我覺得此片除了是有關愛情之外,還跟一個時代的終結有關。1966 年是香港歷史的轉捩點,『文革』帶來不少衝擊,迫令香港人思索將來…要再面對轉變。所以 1966年代表了一些東西的終結及另一些東西的開始。」 王對有關 1966 年的說法沒有錯,但在電影裡,這些有關「時代」的東西卻幾乎從沒出現過——唯一相關的,只是房子的新住客(張同祖飾)對當時「時局」作出的一句感嘆(「而家周圍咁亂,走得就走啦!」),是以這段字幕的出現,其實多少有點「作大」的成分。相對下,下一段字幕以較個人的層次(「消逝了的歲月」)來形容周的懷緬心,情便適切多了。(我當然明白這「時代」的說法,在更大程度上指涉的,是電影對故事的整個「時代背景」的描述。有關這方面我在下文會有更多的討論。這裡針對的,是這段字幕的位置與劇情推進及觀眾即時反應的關係。) 是以,就文本上的關係而言,《對倒》與《花》片其實是不強的。 《對倒》影響王家衛的,我覺得最明顯的是小說採用的重疊式的文字風格;其次是意識流手法的運用;其三,是情節裡有關上海和南洋(主要是新加坡)的成分。兩者還有可供比較、但處理上卻比對很大的,則是對香港這個城市的描述方法與角度。
在老一輩的本地作家中,劉以鬯一直是最注重文字風格實驗的一人,尤喜意識流(主要受 James Joyce 喬哀思的《Ulysses / 尤利西斯》的影響)。《對倒》實驗的,是透過大量的、甚至是過多的(excessive)重疊以至重覆的用句,來製造出一種瑣碎的、劃一化的、迫切的(urgent)、最後甚至是封閉的、枷鎖似的效果,把故事裡的人物牢牢地囚禁在一個不論是客觀抑或主觀都是沒有出路的處境中。舉例說,女主角阿杏一整天幻想著的男朋友,小說由頭到尾都用「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來形容。走在旺角,「行人道上有太多的行人,旺角的街邊總會有太多的行人,太多的車輛」,「照相館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鏡店。眼鏡店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是酒樓。酒樓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裝店。」 效果最強烈的一段,是淳于白看完電影後在巴士站等過海巴士,小說把整段巴士的路程(巴士來了;巴士開動;巴士繼續沿彌敦道朝前駛去;巴士拐彎;巴士朝紅磡駛去;巴士駛抵紅磡,朝隧道口駛去;巴士駛到隧道口;巴士在隧道疾馳…),與淳于白由初到香港直到目前這二十多年間見證這個城市的種種轉變與現象(舊樓變成摩天大廈、接著發展成為衛星城市、建起地下鐵路;人口從八十多萬變成四百多萬;富人變窮人;海底隧道使時間變得越加濃縮…) ,作互相交替描繪(有點像電影中的平行蒙太奇)。這種風格,在《花樣年華》裡,化成了同一場景(兩個相連的單位、周工作的報社、蘇的辦公室、酒店的長廊與房間、金雀餐廳、屋簷下的行人道)、同一處境(打麻將、上樓梯/落樓梯、往街邊大排檔買麵、避雨)、同一段音樂、甚至同一母題(蘇的旗袍、香煙、絲絨窗簾、雨、辦公室外的大鐘)、同一鏡頭位置/角度的反覆出現。不過,因著彼此不一樣的本質,文字的重覆與映像的重覆,效果也不一樣—— whereas 在文字上,因著不同的筆劃、形狀、音韻,重覆反可以做成不同的節奏;但映像卻因為太具體,是以重覆就是重覆,一個相同或類近的畫面每出現多一次,就會自我抵消它原本具備的鮮活性、感染力與功能。《花》片的攝影(大部分功勞其實歸於李屏賓)與美術指導(張叔平)無疑細緻、精美、優雅無比,但一再的重覆,卻終不免流於無以為繼(舉例如那個巨型的時鐘、在慢鏡頭下扭動的女臀、張曼玉的23件旗袍、那一排飄動著的紅色窗簾等)、意興闌珊(柬埔寨的收筆,既非苦心經營,更說不上是神來之筆 。
【而在毫無先兆下,影片一度進入了周和蘇的主觀想像裡,把他們對對方的潛在慾望,并排地呈現在觀眾眼前。這種意識流手法,在《對倒》裡佔據著很重要的位置——它的高潮,男、女主角的的真正相交或接觸,就是二人的同一個綺夢。《花》片在香港首映時,發行公司採取了一項很有趣的策略,就是就周與蘇在片裡到底有沒有上過床來掀起觀眾的討論。影片後來出版的 DVD「揭發」了王原來設計並拍攝了兩場二人決定進行性交的「床戲」,一場成功,一場不成功。「把二人有否發生過肉體關係」這項懸念加以保留的做法,我覺得很可能也是受《對倒》影響的其中一個元素(這對各不相識的男、女,最後會否相遇以至相交?)。】 (上)
註解:
1. 王家衛:《對倒》寫真集前言。
2. 劉以鬯:《對倒》(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00),頁 21-22.
3. 同 2。
4. 同 2,頁 120。
5. 同 2,頁 95。
6. 同 2,頁 96。
7. 栗米(編著):《花樣年華王家衛》(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頁 45-46。
8. 真正並直接「啟發」《花》片的故事,是日本著名科幻及恐怖小說家小松左京(1931- )一篇題為《殉情》的「掌篇小 說」(收錄於李浪譯,《太鼓聲響》(臺北:新雨出版社,1998)。兩者有著幾乎相同的情節骨幹與戲劇處境:一對比鄰而居的已婚男女經常在上、下班時在通往四樓的樓梯上相遇,逐漸發現對方的配偶總是同時缺席,最後確證他/她們原來暗渡陳倉。不同的是,《殉情》以殺戮結束(男、女主角各自殺死了配偶後再一起自殺),《花》片則以分離告終。關於《花》片與《殉情》的這項關係,王家衛似從未公開向外透露過,但筆者清楚記得讀過《紐 約時報》訪問女主角張曼玉的一篇報導,文中張說過王在影片開拍時曾給過她一個日本短篇小說做參考。
9. 同 2,頁 31。
10. 這一節在小說被改寫成短篇時,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下來,可見劉以鬯對其鐘愛程度。同 2,頁 60-62,188-190。
11. 王家衛承認結局選擇在柬國拍攝,完全是「一次意外,…是影片的泰國製片提議的…我們找不到符合目標的東西…但因為(康城)電影節開幕在即,同時我們亦要返香港做後期」(同 6, 頁 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