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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張貼的訪問:舒琪 says... (下)
葉月瑜:可是反過來說,假如是我們去尋找,華語電影中是不是有一個小津,是不是有一個布烈松,比如說現在,在台灣電影裡面,把許多人和其他國家導演一起做比較,你覺得這個有必要嗎?
舒琪:當然每一個電影工作者在成長的過程裡面,會受到這個影響,但你說的這種比較其實會出現許多的漏洞。如果按照一般的說法,我甚至可以這麼說,相對一些對安東尼奧尼的約定俗成看法,楊德昌可能比安東尼奧尼更安東尼奧尼,但安東尼奧尼是什麼呢?他們都說安東尼奧尼很冷,都說表現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但對我來說都不是,安東尼奧尼最厲害的東西是有一個很熱很熱的情感在裡面,特別是他對性﹑對女人的看法,他拍 SEX 我覺得厲害到不得了。這個東西在楊德昌身上完全沒有,楊德昌把所有的女人都假設為不討好的,我最近看《牯嶺街》也是,那個小女孩,好慘,完全把她變成一個禍水的寫法,我不太同意。你看安東尼奧尼拍《愛神》,他那段是最棒的,你想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已經癱瘓了,不能動了,講話都不成,可他還能把那場SEX 拍得多厲害,他那個生命力多厲害。他從第一天開始就對女人有興趣,每一部都拍女人拍得最好,到現在七十多歲了﹐不能動了﹐還是對女人這麼感興趣,他一開始就對女人有興趣,所以要說到七十歲就不應該對女人有興趣,這個不對,我猜這可能是人的惰性,慢慢變成你用了一套約定俗成的方法去評論,什麼都用同一個方法套進去。
葉月瑜:而且那個方法本身就充滿了很多問題,很多漏洞,而且很多的矛盾,所以我是覺得說,對這個華語正點的看法要重新去做整理,而不是用老套的那些方法直接套下去,好像有了對比就可以正典化。
舒琪:而且這個東西到最後很不好的地方是反過來會影響電影工作者本身。我覺得侯孝賢如果沒有人說他像小津的話,要是他不相信這個說法,反而他的發展就可能不一樣。
葉月瑜:有些東西他就可以放開一點﹖
舒琪:對,所以我說這些東西其實意義不大。
葉月瑜:可是在80年代的時候很重要。
舒琪:而且到最後這個影響,就會影響電影歷史本身﹐就好像日本也是,可是老實說,我也是這兩三年陸陸續續再看;我沒有很科學化﹑很全面的證據,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可以夠膽說,60 年代,日本是國際電影裡面最厲害的一個國家,甚至可能包括 30 年代,所以我覺得,如果我今天是二十多歲的話,我一定會研究日本電影,因為我現在每看一部日本電影,特別是 60 年代的電影,我真的被嚇得完全呆了,每一部電影都很很厲害,每一個導演都很厲害,比如市川崑,你要是真的研究市川崑,如果用你說的西方理論去把他定位,簡直不曉得放在那裡去。他每一部電影都有不同的風格,都有不同的突破,簡直厲害到找不到另外一個可以跟他比較的人。在西方也沒有一個像他這麼多變化的導演,也許是威廉惠勒﹐可是他也沒有他這麼銳利及富實驗性。所以我就覺得這個就是電影吸引人的地方,你每天都會有新的發現,然後你只會每一天感覺我為什麼懂得這麼少﹖我看得這麼少﹖為什麼很多東西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人是誰?怎麼我會沒有聽說過?那個感覺,我最喜歡用一個名詞去形容,就是浩瀚,浩瀚到窮你一生也看不完,你看了一點點,其實還有很多。電影比起其他藝術已經是最年輕的了,但是它包含的東西卻可能是最多的。
葉月瑜:最後一個問題,我想也是你一生可能都不會停止做的,就是寫作,談論電影,這些屬於電影文化,電影教育的一部分。你覺得電影教育的未來是什麼?現在大家都在談數位媒體對電影的威脅,你覺得它是個威脅嗎?或是說它也不是,因為這個問題其實兩邊的說法都有,你個人持哪種觀點﹖你覺得數位媒體對電影教育的影響是在哪裡?怎麼樣去培養下一批的電影人?
舒琪:我覺得現在的發展的問題不在於它是一個怎樣厲害的機器。其實這些全部都是工具,這些工具還是會繼續發展,它不會停下來,反正科技就是這樣,人類就是這樣,所以用什麼東西拍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在源頭在哪裡,影響在哪裡。我覺得所有東西都來自於美學上的觀念,一種創作上的觀念,這才是我感覺最嚴重而也最無能為力的事情,不知道該怎麼糾正這個問題。因為從開始用膠片,用 camera來拍東西﹐要到它放映出來到給觀眾看,它才是一個電影,這個電影整個過程才完成,所以觀眾很重要,觀眾是要去完成這個電影。電影只是提供東西去激起觀眾,所以電影一定要留空間,然後讓觀眾去填補這些空間。這個是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說的﹐我認為他說的很棒。我敢說他是全世界最尊重觀眾的導演之一。現在很多電影就是把電影塞的滿滿的,就拋給觀眾。我昨天晚上去看《2012》,這部電影我看不到一半就開始發悶了﹐從前電影拍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拍出來會是什麼樣子,攝影師在布燈,在量度這個曝光什麼的,他只是用他的經驗,用他的智慧、常識去掌握這個正確性,可是拍出來到底跟他想像中有多接近呢,他也不完全知道,這中間會有很多的風險。而厲害就是在於電影出來的效果與他構思的很接近,或是一模一樣。拍攝時、以至於所有後期工作,都是處於一種含混的狀態,你要準確,但怎麼樣達到準確呢﹖你就要學,學習掌握所有的可能性,所以那個時候很過癮,你掌握了這東西就表示你懂了。但是現在不是,現在這個好像妳不用去做,它(所有工具)已經幫你做了。比如說前一陣子我們請了大陸的王昱老師來給攝影系的同學上課,他教同學們用新的 Red One Camera,是最新的數碼攝影機。他覺得它很好用,同學也很迷這個東西。我也是第一次接觸這個機器。後來我們做了一個很詳細的討論。我就感覺如果我自己再拍片而我又能夠選擇的話,我也不要用它,那當然不是因為它不好,而是因為它太好,好到很多東西都不用你去掌握了,不需要去要求這個準確性,因為它已經替你做了,你就在一邊很懶惰。而且它還很嚴重的削弱了所有工作人員的創造力,因為它的 monitor 會告訴你哪個地方不夠亮,明暗可以怎麼調。拍的時候,所有人都圍著看這個螢幕,看每一個畫面,每一個鏡頭,可是最厲害的電影,它提供給觀眾的其實是畫面以外的東西,它會讓觀眾知道,這個畫面不僅僅是個畫面,還有畫面外面的情景。所以很多電影,它的鏡頭不動,但是它會讓你意會到畫面外面有什麼東西發生,外面有什麼事情影響到這個人,而這個人還有一個空間,就是他腦袋裡面的東西,所以電影不可能於局限這個框框。可是現在這些數位攝影機、這些監察器,它會局限了所有人只會弄好鏡頭框格裡面的東西,而再沒有理會畫面外的東西。它會直接影響到你創作方法或是你工作的一些程序,它就只教你弄鏡頭裡面的東西,所以就好像新聞報告一樣,你下面穿什麼衣服都不重要,因為鏡頭只拍你上半身。可是你要是演員的話,你下面穿的亂七八糟,上面是戲服,你能演得好嗎﹖鏡頭外面亂七八糟,你要在這樣的環境演出,會不會影響你的演出,肯定會的,所以所有人集中在這個畫面的話,現場也是只有這個畫面才是像樣的,其他馬虎一點都無所謂,於是整個東西都變了,都變得不準確了,沒有人再要求這個準確性了,拍出來的東西就是想到的東西,他看到的東西就是你想到的東西,那就會變成你只會拍你看到的東西,你不會拍你看不到的東西。可是從前我們拍電影,我會把我看不到的東西拍出來。所以現在的電影為什麼越來越不好看就是這原因。《2012》的導演很好玩,他已經在螢幕上不同程度的把整個世界都摧毀了,這個電影是最終的一個,他也說他不會再拍了,因為他已經把全世界整個地球都摧毀了。那他還能拍嗎?這個電影一點震撼力也沒有,我也不會因為這個電影而思考是不是 2012 年真的會有問題,人類是不是真的末日,或是人今天應該怎麼樣。我完全無動於衷,因為它是一個完全沒有想像力的東西。這等如在現實生活上,我們都喜歡玩電玩game,這個是很危險的東西,我看到小孩、年輕人玩這東西,我覺得很悲哀,因為它裡面有一個規則,就是說你要怎麼把一個關卡的等級提高,然後打倒裡面的敵人,到最後你打到底,就是你最厲害,但是不是這樣呢?其實你所有的反應都已經是隨著那個 program 而動作罷了,到最後你打爆機,只是因為你熟習了這個東西,而不是你進步了。你一定可以打爆的,只是需要時間而已,你以為你很厲害,但其實你所有的動作,思維其實都在被掌握之中,被 programmed 了。這樣的東西放在創作,放在生活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為什麼強調一定要有訓練,我猜我們學校是最頑固的,對這個東西最固執,就是一定要同學一年級之後要進入膠卷拍攝的訓練,因為這個膠卷很貴,他們一拍砸了,就沒錢再買了,而我只能給你一卷膠卷,你用完就沒有了,所以每一個步驟都要很小心,很準確,然後他們就懂了。其實這個蠻有效的,它讓同學知道要很小心,也知道這個東西要準確,可是過了這個課,他們又忘了,全部都忘了。所以你怎麼樣讓他們明白這個東西,之後還要持續,這個就很困難。
葉月瑜:不過目前很難去控制這個傾向,他可能真的只在看過那個結果,而對那個過程不是很在意。
舒琪:所以你看很多攝影拍得不好都沒關係,因為後製會弄,把它調出來就可以了。如果這樣也沒問題的話,我就會問你,我為什麼要用你,反正到時候誰拍都一樣,在後製調不就可以了嗎?所以這個東西完全混亂了你整個程序,因為現在的人只看表面,覺得這個很漂亮就可以。其實這種漂亮很容易,有這個機器基本上就可以做到。現在是個沒有標準的時代,不單沒有標準,而且還建立了一個新的、錯誤的所謂的標準。
葉月瑜:所以現在的電影越來越難看,我經常都這麼說。
舒琪:對,因為它不會給你很大的樂趣,那個樂趣只會局限在那兩個小時,就你說《2012》,肯定會有很多人去看,我猜普通觀眾一定會覺得很好看,可是這個很好看不會停留。但是你要求電影停留,這好像也是很落後的觀念,現在誰會去看電影而希望能有一些東西帶出來的?
葉月瑜:或是說會去看很多遍,以前一部電影會看很多遍。
舒琪:對啊,這個變化是很有問題的,所以現在電影也不會改變一些人。所以你看從前一些很厲害的導演都會跟妳說,我是看了哪一個電影我才決定要做電影,現在你會看了《2012》後決定去拍電影嗎?不會。如果你有這個決定只是因為《2012》這麼厲害,這麼賣座,你只會因為這個名跟利去做電影,而不會因為裡面吸引你的東西。所以這個是我完全沒有辦法,很沮喪的一個東西,越來越明顯。 (下,完)
"比如說前一陣子我們請了大陸的王昱老師來給攝影系的同學上課,他教同學們用新的 Red One Camera,是最新的數碼攝影機。他覺得它很好用,同學也很迷這個東西。我也是第一次接觸這個機器。後來我們做了一個很詳細的討論。我就感覺如果我自己再拍片而我又能夠選擇的話,我也不要用它,那當然不是因為它不好,而是因為它太好,好到很多東西都不用你去掌握了,不需要去要求這個準確性,因為它已經替你做了,你就在一邊很懶惰。而且它還很嚴重的削弱了所有工作人員的創造力,因為它的 monitor 會告訴你哪個地方不夠亮,明暗可以怎麼調。拍的時候,所有人都圍著看這個螢幕,看每一個畫面,每一個鏡頭,可是最厲害的電影,它提供給觀眾的其實是畫面以外的東西,它會讓觀眾知道,這個畫面不僅僅是個畫面,還有畫面外面的情景。"
回覆刪除--- 不其然想起了《等雲到》裏關於現場收音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