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13日星期六

日誌
今天張貼的文章:香港都市文學與城市電影:《花樣年華》 Vs 《對倒》(下)
《對倒》作為劉以鬯最成功的小說之一,與《花樣年華》作為王家衛「最成功」的作品之一 的另一共通點,是對香港這座城市的陳述,雖然分別的是前者是一次對當時(七十年代初期)的香港的記錄,而後者則是從回望的立佇點重塑它的面貌。在這兩個角度之間,上海(和上海人)是一個重要的構成成份。小說中,淳于白是名上海人(覆姓淳于已暗示出他的北方人身份),「二十幾年前從上海搭乘飛機來到香港。」 故事中對香港的描述泰半是透過他,一個外來者的眼光和觀察來進行的。他不斷把目睹的景象,與記憶中的二十多年前的香港來比較,最後的結論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時代已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正確點說,這裡的「時代」更大程度上指的其實是淳于白在上海時成長並生活的年代,而非過去了的香港年代。)另一方面,女主角阿杏則是道地香港出生並成長的少女。她的世界沒有過去,而只有現在和不住的憧憬與幻想。但不論是哪個人的篇幅,劉以鬯均用了大量的並屬於流行文化的圖符(icons),來拼湊/勾勒出他/她身處的這座現代城市的繡像。這些圖符,順手拈來的,除了上述的柯俊雄、鄧光榮、李小龍、狄龍、阿倫狄龍外,還有「真適意」牌牛仔褲、姚蘇容、鄧麗君、李亞萍、尤雅、冉俏玲、楊燕、金晶、貝蒂、鍾玲玲、鍾珍妮、徐小鳳、甄秀儀、潘秀瓊、趙曉君、《今天不回家》、《淚的小雨》、《負心的人》、《月兒像檸檬》、《香港映畫》、《銀色世界》、《南國電影》、《嘉禾電影》、《星島畫報》、《四海周報》、《星島晚報》、《快報》、《銀燈》、《娛樂新聞》、《成報》、《明報》…等。這種手法,看得出多少受30年代中國「新感覺派」小說(以穆時英、劉吶鷗、施蟄存等人為代表)的影響。《花樣年華》的兩個主角都不是上海人,但王家衛卻把他/她們放置在一個「上海化」的社區或生活氛圍裡出入——租房子給他們的孫太太(潘迪華飾 )是個不折不扣的上海人,大部分對白都是上海話,日常生活的模式也是典型的上海 style (講究體面、好客、喜熱鬧、愛打麻將,很多時還是通宵麻將、喜蜚短流長);蘇麗珍的「老細」何先生(雷震飾)也是個上海人(雖沒說過上海話,但他的廣東話卻帶著口音)。不過,跟《對倒》不同,這項上海成份在《花》片裡其實沒有太多的必然性,在劇情上也沒有發揮過什麼很具決定性的作用,最多只是代表了一種(用王自己的說法)「在人前竭力做到高尚體面,而總要盡量掩蓋生活中陰暗的一面」 的(生活)方式而已(嚴格而言,中國人不是一般都抱著這種態度嗎?)我的結論是,跟王的(經典作)《阿飛正傳》一樣 ,這項上海成份,還有伴隨著故事的六十年代背景而產生的懷舊氣息,都不外是電影的一種裝飾品而已。(當然,我並不否認它確實有其迷人的一面。)
《花》片跟《對倒》不一樣的,還有是上述描述過去年代的方法。這裡,電影並沒有 employ 太多的(流行文化)圖符 ,而是頗巧妙地以不少生活的細節,來製造出一種「actuality」(王語)。這些細節包括:
- 小夫妻租住某個房子的一間「梗房」,房東與房客既親切卻又生外的關係;
- 搬屋工人使用的綑繩式搬運方法;
- 採取上下拍落方式的電燈開關製;
- 電風扇;
- 洋行裡老闆與(女)秘書的親密關係;
- 百葉窗;
- 打字機、電飯煲 、暖水壺;
- 大排檔;
- 加班;
- (女性用的)銀包仔與手巾仔(手帕);
- 電臺的點唱節目;
- 報館裡員工們一起用膳的習慣(包伙食制);
- 追讀報刊上的連載小說等等。
這樣的一份實感,相對於《阿飛正傳》的純粹的「personal reinvention」 ,即使不一定是一種進步(說到底,這只是兩種不同的取向),但還是可喜的。不過從真實性著眼,它也不是沒有可被挑剔的。比方說,如果以陳先生(蘇的丈夫)經常性往日本出差的情形看(加上蘇的秘書身份),兩口子的經濟狀況應該不至於僅租住一個小房間。1960 年出品、易文編導的《香車美人》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參考。片中的小夫妻(葛蘭、張揚)一樣租住了一個「梗房」。為了想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一輛小汽車(售價一萬多元),不得不節衣縮食。影片有一場戲,說他們計算每個月的收入與開支平衡。兩人的月薪共 600 多,房租 200 多,伙食 200 多(包括外食——煮食的話,每少吃一道菜約可省 1 元),交通費 60 多,剩下來每月約可儲蓄 100 元。按理,陳先生不應只是像《香》片裡的張揚般僅屬一般小職員,也許這解釋了為什麼蘇可以負擔得起那一襲又一襲的時裝秀般的華麗旗袍。我不大滿意的,還有是影片裡周突然表示要替報館兼職撰寫武俠連載小說的情節。六十年代流行武俠小說,幾乎每張報紙均有一段或以上的長篇連載。這是事實,但無論從背景(其實近乎空白)以至氣質(與其說是一種什麼文人氣質,倒不如乾脆說是梁朝偉式的),我都不覺得周慕雲會是個武俠小說的作者,而為了寫武俠小說而在酒店另闢一室集中寫作,更是格外生硬的劇情借口(蘇幫他一起創作尤其不可信)。片中周因為妻子紅杏出墻而落落寡歡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在報館與同事間的疏離關係卻未免失諸為文而做情(特別是 given 那場員工們共膳的戲——這項習慣反映出來的,正是那個時代較諸今日親密得多的人際關係。 )(下)
註解:
12. 這裡指的「成功」,是它在國際影壇上所享有的盛譽,和廣泛的好評,但卻不一定等同於它在藝術領域上的真正成就。
13. 同 2,頁 25。
14. 潘迪華在王家衛的電影裡,簡直已成了一個上海的圖符了!
15. 同6,頁43。
16. 王家衛:「《花樣年華》在某程度上可視為《阿飛正傳》的續集。」(同 6,頁 48。)
17. 也許除了一首周璇唱的《花樣的年華》——片中蘇曾提過她去了看電影,二人原來都愛看武俠小說,但都沒有特別提過名字。真正算得上是圖符的,大概只有那23件旗袍,和那個西門子(Siemens)大鐘。
18. 影片在處理有關電飯煲的情節時,出現了一點連戲上(continuity)的毛病——在蘇展示丈夫從日本帶回來的電飯煲,叫眾人嘖嘖稱奇之前,已有一場戲,是說蘇坐在廚房裡弄食,畫面裡便清晰見到一個電飯煲被放在門口處。
19. Rayns, Tony: “In the Mood for Edinburgh (An Interview with Wong Kar-Wai),” Sight and Sound 10.8 (August 2000: 14-17)。
20. 1955 年出品,李晨風導演的《寒夜》有兩場相類的共膳戲,可作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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