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琪:也有關係,創作到最後還是最吸引人的,因為裡面全是有生命的東西。你每構思一部電影,每個人物都是新的,這不單只是一個人物,除非那部戲是一部獨腳戲,不然你一定要對每個人物認識得很清楚,然後你拍的時候也這樣:每一個 TAKE 都不一樣,每一個演員的演繹方法也都不一樣,演員演繹的方法有了,然後攝影機的角度一變、燈光一變又可以不同。作為一個導演的責任,就是要去接近每一個工作人員,要他把他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也要他像你一樣不停的想,然後兩個人加起來想出來的東西又是一個新的東西,再加上演員、錄音等等,你會覺得那種動力很厲害。我覺得每部電影都是一條命,就是這個原因。電影包含了很多人的創造力﹐這麼多力量在裡面,它怎麼可能不成就了一條命?所以一拍出來,其實你就知道它會不會賣座。所以你怎麼讓一部電影有很好的命,這個很有趣的。
葉月瑜:那我們回過頭來說,一個好的製片人,必須是一個會算命的人?
舒琪:可是這個你不能掌握,因為每一個因素都在變,有時候你會以為你找對人,合作起來又不對了,有時候你以為馬馬虎虎算了,反而它很好。
葉月瑜:我想再問一個比較深入的問題,從你剛剛講的這些經驗,你說每一部電影都是一條命,那從這一點來看,在整個過程裡面,你有沒有一個這樣的經驗,就是符合剛剛所描述的狀況,達到一個你最滿意的成果,不管是做監製、做導演或是在做其他的創作或是評論,有沒有這樣的一個經驗?
舒琪:目前還沒有遇到。對我來說我覺得不會有,有些時候你對某一場戲感覺良好,可能只是當時的感覺。比如說你拍那一場戲,發生了一些很美好事情,你會記憶很深,這肯定會有。從感性上你會喜歡這場多一點,或是你很喜歡這個狀況出來的效果,可是你再站遠一點,你便會看得較清楚。所以我覺得整體的話,幾乎是沒有可能。
葉月瑜:有沒有你比較滿意的作品?
舒琪:只能說我比較喜歡,不可能說我比較滿意,因為到最後你會知道哪一些東西你沒有做到,你犯了哪一些毛病,或是別人犯了哪一些毛病你沒有注意到,其實當時是可以克服的。我自己比較喜歡的,是我的紀錄片《沒有太陽的日子》,因為我覺得拍那部戲時,我很純粹,我真的是什麼都沒有想過,我決定拍之前,其實一切都很模糊,我要拍什麼東西我自己都很模糊,我完全是因為六四之後,有一種激動,你很想說出來,你感情上要表達這個東西出來,無論是很憤怒,或是很失望,你對整個狀況都很迷惘,一定要把一些情緒發洩出來。我很幸運可以拍這部電影。我好像就是用我的聲音去紀錄我當時的感覺。我在片子裡採取了一個很個人的方法,這也是當時沒有試過的。我猜中國人有一樣觀念很不好﹕就是很害怕把衣服拉開來讓人家看,但那個時候我也實在沒有辦法,我只能用這個途徑去拍。我當時從我自己家庭開始,從我自己開始,然後克服了很多心裡面的障礙,因為對我來說,我對生命以及成長的其中一個看法,就是你一定要克服別人的眼光,你要完全沒有恐懼,跟所有人說我就是我自己,別人都不會影響我。別人可以提出看法,但都由我自己決定吸收與否,然後才能改變我。我是為自己而活,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成長要學習的東西。所以這部電影對我有很大的幫助,也整理了很多我從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比如說國家這個觀念,我就從來沒有想過,所以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很重要,情感上跟我很接近,很純粹,所以很順。缺點相對來說就比較少。這樣說吧:你在不同的階段,會有不同的考慮,也有外在客觀或是主觀的因素在干擾,你怎樣平衡這兩個方面,也就是所有創作最困難也最吸引人的地方。比方說主觀上我的確覺得,現在要是再讓我拍一部電影,我幾乎可以肯定會拍得比從前好很多,但是這個好只是一個主觀的衡量,放在客觀上,會好到哪裡去可並不知道,可能出來之後比從前的東西更糟糕也說不定。
葉月瑜:另外對你很敬佩的一點就是你對影史的了解,非常的精闢,深度跟廣度都非常到位。你本身對電影史有非常深的涉略,而且華語電影的歷史你都非常熟,之前你做的電影評論非常精彩,我就想問你關於電影史的問題,從電影史的角度出發,你怎麼看待整個華語電影,我講的不是當代,而是整個一百年,而且特別是從理論這個觀念來看,因為我們不管是做評論或是教學,都離不開理論。你覺得華語電影甚至是亞洲電影,它是不是應該有自己的理論,或是可以是把它跟電影正史放在一起,如果是這樣子的話,會是怎麼樣的一個狀況,或者是不應該放在一起,讓它有它的特殊性﹖
舒琪:嚴格來說,你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電影理論出現,其實是很西方的觀念,事實上整個電影發展,也是一開始就受著西方的影響,所以說開始是有西方的電影史,然後有電影理論。這
個概念後來才擴展到東方,而西方就成了一個標準。到現在這個習慣都沒有被打破,包括現在很多的電影節,大家公認最厲害的電影節,就是西方的電影節。然後你看他們過去幾十年以來,也是用這樣的方法去衡量他們所謂的「發現」:從中國電影,到伊朗電影、其它的亞洲電影,墨西哥電影,都是這樣。他們用這個方法去發掘每一個地方的電影,所以凡是他們看的每一個電影,他們就會去找一個相對的或是接近的西方電影作品來比較,都是用一個西方的眼光去衡量。可是嚴格來說,所有電影都離不開它的文化跟社會背景,包括政治、年代,如果你很認真的看,就一定要同時去理解這個地方的文化、歷史,到最後你會感覺,拿一個西方認可的標準來做衡量是非常不科學的,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最近被修復的《孔夫子》就是個很有趣的例子。它在 1940年拍成,而你從 1940 年整個編年史的發展來看,如果你要做任何比較的話,影片有些地方簡陋到你會臉紅,然後它被說成是當時投資最大的電影,但你都看不到錢花到哪裡去。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所以我看的時候也很困擾。所以我覺得到最後你不能用一般的方法去評論它。我最記得當我看完《孔夫子》,我想了大半天,我說我只有兩個感覺,第一,《孔夫子》裡面很多美學上的觀念,是當時很多人,包括西方人都沒有做過的,這個很厲害。只是它技術上沒有辦法配合,所以你可以看得出來是費先生真是一個走在時代尖端的人,我覺得他真的走得很遠,很前面。我跟韋偉姨(《小城之春》的女主角)打了個電話這樣說,她就“唷”了一聲,說:「舒琪呀,這句話我等了好幾十年才有人這麼說!」這也是她的感覺,因為她很景仰費先生。對她來說,費先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而且他做的也都是當時沒有人做過,也沒有人想過要去做的。另外我還感覺到費先生人格上很偉大,因為《孔夫子》裡面有一種很強烈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情操,令人很感動。這是我很誠懇的感覺,如果我是當時候的人,又或是如果費先生現在還活著的話,我真的很想見他一面,我就是很遺憾沒有辦法去結識他本人。我真的很想見到他,然後跟他說:「費先生你很厲害!」我就只想跟他說幾句話,就好像粉絲一樣,我真的有這樣的衝動。所以到最後我會覺得,你說理論這個事情到底有沒有這個需要,從廣義上來說一定有,因為它是學習﹑教育的一個方法,可是你要是很嚴格再細看的話,認為這才是電影史應該要走的方向,這個就很困難了。因為這是需要一個很廣闊的研究,你要研究這個東西,很多元素需要包括在裡面,這個就是我的感覺。你說華語電影有沒有理論,它絕對有自己的理論,可是你這個理論要放在跟什麼東西去比較?就等於說華語電影裡面有沒有小津呢?嚴格來說當然沒有,因為小津是很特別的,有一些在電影史上跟小津有一點接近,比如說布烈松他可能比較接近。有一個Paul Schrader,他從前提出一個 Transcendental 的理論,把小津、布烈松、德萊葉幾個人放在一起。這個理論影響很廣,但是不是可以這樣比較呢?那到底是布烈松好還是小津好,到最後還是無從比較的。我只能說我是比較傾向布烈松,小津有某些東西我覺得是個很大的缺憾。但這個是我的問題。有些人看我可能是權威,認為在電影理論或電影史學上我有權威性的說法,但如果有一天我真有這樣的地位,我也不覺得我可以有這種樣說法的權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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