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誌
今天想寫的人物:基斯托夫 • 贊祿西(Krzysztof Zanussi)(下)
先生給同學教授了兩節課。第一節講怎樣敘事,即是怎樣去寫一場戲,怎樣構思、設計人物和尋找(或製造)衝突和戲劇性;第二節講怎樣處理演員。前者是他早已準備好的,因為他覺得今天流行的電影都儘在玩弄一些所謂出奇制勝的結構——他在往學校途中特別向我提到了塔倫天奴的例子。「我不怎樣喜歡他的電影,」他說。至於後者,則是應同學的要求講的。他講授的方法很實在:只是從自己作品中各自挑了一兩個片段做為示範,但在放映前卻對片段內容的來龍去脈,和他構思的因由,由頭到尾仔細地講述一遍——其實是把創作的過程原原本本地呈現給同學們看,好讓他們明白、以至掌握到其中的方法。比如第一節用《無聲太陽的歲月》的開章做例。這是個愛情故事。愛情故事如何才可以盪氣廻腸?那便非得要有點大時代背景,男、女主角要克服重重障礙始能結合(又或始終不能結合)不可。又因為這個電影一開始便有美國資金,於是他便把故事背景設計在二次世界大戰後,男主角是個美軍,女主角是名波蘭難民,與年老多病的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後來成為兩人戀情的另一障礙)。兩人相遇在波蘭邊境,美軍剛好進城,女主角則流徙到那兒。二人言語不通,連基本溝通都有問題,但卻心有靈犀(這便是浪漫)。他們相遇的處境得與眾不同,要有新鮮感(這是先生經常強調的東西——別的電影如果都做過的,便是沒有新鮮感;觀眾都看過,如何對你的電影感興趣呢?)。他想出的點子,是女主角趁運載難民的火車駐站停候時,為了打發時間,在公路邊完成她還未畫完的一張畫(「我太太是畫畫的」),因為物質缺乏,部分顏料唯有用牙膏和鞋油替代。這時候男主角的軍車經過。他便急,躲到路旁一輛被廢棄的軍車後就地解決,卻不料被女主角看到了。兩人都尷尬不已,美軍想解釋,但說話卻不管用。這場戲完了,兩人就分手了。但故事既然要他們注定走在一起,於是便得想過第二次會面的情境...如是者就完成了基本構思。
不過,構思是一回事,實際拍攝卻往往是另一回事。比如女主角用牙膏來繪畫白雲,在銀幕上,觀眾卻無法知道女主角手上拿著的竟是牙膏,電影也不可能給牙膏一個大特寫,所以這細節雖然有趣,卻原來「得個諗字」。男主角小解被她看到了,畫面不能不有所廻避(總不成讓他向著鏡頭撒尿吧),出來的效果也沒說的好玩。這些先生都坦白地承認了。
《無》片劇情經歷數十載。男女主角最後還是兩地相隔,抱憾終生。女主角 Maja Komorowska (先生最喜歡用的女演員,漂亮,並帶一份飄逸出落的氣質)要化老妝。不過伊人現在也垂垂老矣。先生的最新作品,《驀然回首》(Revisited, 2009),找了她演與他第一次合作,在《家庭生活》(Family Life, 1971)裡飾演的角色。真實生活中的 Maja 老得依然滿有氣質,比在《無》片裡的浮腫老妝勝多了。「但歲月畢竟無情...」先生獨自沉吟。
第二節課前午飯,我問先生,今天回顧六七十年代東歐新浪潮諸闖將的作品,我往往驚訝於其攝影之卓越成就。比方說《家庭生活》的第一個畫面,鏡頭從高廈的窗口拍出去,先是跟蹤著兩輛汽車好一段路程,然後順勢鬆開(zoom out),見城市遠鏡,繼續拉後,變焦見窗,前景走過一名女子,再順跟橫移,同時鬆開見工作間全貌;構圖、跟焦、演員走位、影機運動,節奏從容有致,一氣呵成,表面隨意,實則難度甚高。全片大部分劇情都在一間陰沉森冷的大宅裡發生,對比著室外的明媚春光,長鏡頭追隨人物進進出出,大幅度來回搖動,反差對比很大,但卻掌控得宜(「我們並且沒有太多的燈光,全是又笨又重的 arc light,那時的膠卷感光速度又慢,」先生插嘴)... 這成就到底是自覺追求及冒險實驗的結果,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偶得?還有當時底片的供應相信應有嚴格限制吧?...先生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你得明白,那年代我們沒有很多錢,但卻有大量的時間。」在共產國家,人均收入微薄,從事電影的,有片拍便有額外收入,所以拍得越長越受歡迎,有時一部普普通通的製作也可以磨上一年。不夠膠卷,以策安全,遂重覆綵排,越是綵排,便越多實驗。我聽得傻了。
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謝飛里問:你怎樣選你的題材?怎樣搜集你的素材?都靠生命裡遇上的人物,聽回來的故事嗎?先生一樣地好整以暇,呷了一口花雕:「最好的方法,是隨時隨地帶著筆記本,每天起碼記上一則觀察到的人或事,或所思所感;日子有功,便是你的私藏寶庫。」我會心微笑:創作沒有獨門秘笈,每個老師,不就都曾這樣提示過學生?但有幾個肯聽肯做?謝飛里輕輕揚了揚手中一本小小的筆記本。不愧是來自哥倫比亞的高材生。
第二課。處理演員,其實就是要理解人物的反應,在可預見中的反應再加一點變化,也許便會有一直強調的那份新鮮感。示範片段來自一齣電視劇。馳聘商場的女強人,跟英俊年輕的司機上了床。女強人乘人之危用手段騙掉一名殷實商人手上僅餘的產業,司機看不過眼要揭發她,女強人威脅要把與他不可告人的關係向他的妻子披露。司機決定先發制人,向妻子表白一切。該怎樣處理/設計妻子的反應?晴天霹靂,大哭大鬧?還是不動聲色,力挽狂瀾?坦蕩蕩的司機把女強人的陰謀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女強人惱羞成怒,又怎樣反應?先生的處理在收放之間,均恰到好處。它還是滿通俗的(畢竟是入屋的電視劇),但卻絕不廉價,充滿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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